汕头戏校曾经有两个科,一个是“潮剧科”,另一个是“汉剧科”,那是梅州和汕头是同一个行政区域的时候。地址就在“韩堤路慕韩里15号”,一幢四层高的洋楼里。“文革”后,汕头戏校也在这里复办。这幢洋楼与洄澜桥旁的“胡文豹”大楼遥遥相望,都是韩江沿岸最高的建筑。洋楼正面有一个舞台,台下是学生的练功厅,洋楼的后面有一片空旷地,学生的食堂、浴室都在那里。还有一片空地可以种菜,晾衣服。
我三岁的时候,大学毕业不久的父亲调到“汉剧科”当班主任,我们也在洋楼楼下一间不足十平方的斗室安了家,一住就是十二年。自家的屋子小,屋外的空间却很大,几乎整栋大楼都是“汉剧科”小孩们活动的天地:“汉剧科”学生毯子功使用的地垫,一下课,小孩也在上面翻筋斗;学生上唱念课学唱的曲子,小孩也能哼几句。
“汉剧科”大概有四、五十个学生,都是来自兴梅地区,老师就五湖四海,潮汕、梅州的不用说,还有来自湖北、上海、广州的。一位从武汉调来的姓涂老师最特别,看到光着头的他教唱老生曲的时候半眯着眼,身子一倾一仰的样子,总是叫人忍俊不禁。他有一个女儿,叫“秀萍”,瓜子脸,丹凤眼,是公认的大美女。孩子们老是要去窥视涂老师的家,看的不是“秀萍姐”,是“秀萍姐”的奶奶,一位缠足老人,经常在家里的电唱机上听唱片。但是每次围观,“秀萍姐”总是丹凤眼圆睁,声色俱厉驱赶“狗仔队”。
有一次“汉剧科”学生彩排,我第一次溜上舞台,感觉像是进了一个魔幻世界,这边是大花脸,那边是白鼻头,这边有刀枪剑,那边又有袍蟒帔氅,让人眼花缭乱。舞台上的道具更是琳琅满目:“帝王将相”使用的短剑长鞭,英雄顶上毛绒绒的红缨,凤冠上圆溜溜的泡珠,盔头上长长的翎子,还有威风凛凛的靠旗……一位姓肖的学生哥哥态度特别好,同意将短剑和马鞭借来看看,我喜出望外,捏来捏去爱不释手,差点误了肖哥哥出台。
那天,我在舞台下面拾到了半截马鞭,藤芯的,弹去鞭上的灰尘,握在手一挥,就跟带领千军万马的大将一样。从此,“汉剧科”出现了一队冲锋陷阵的“士兵”,从前面的练功厅冲到后面的学生食堂,从一楼冲上四楼,上窜下跳,踩着木楼梯轰轰作响。有一个下午,“士兵们”正在歇息,一位教声乐课的黄老师轻轻拍了我的肩膀:“阿雄啊,我跟你商量个事,”他叫的是我的小名,我不知道这位大叔叔要跟我说什么。“我明天要结婚,你和你的小伙伴明天能不能静一静?别太吵。这粒乒乓球送给你。”说着,黄老师递给我一粒彩色的乒乓球。接过手我差点尖叫起来,那年代乒乓球都少见到,别说是彩色的。我当然是高兴地答应了,还在思忖,回家去问一下父母,看看他们结婚了没有,要是没有,等他们结婚了我又可以得到一粒彩色的乒乓球。
1967年秋天的一个早上,“汉剧科”后面的空旷地进来了多辆手推货车,卸下东西就走。洋楼通往空旷地的木门居然被锁上,不让闲人进入。我们隔着门缝往空地看,发现地上堆着很多东西,有胶卷,有唱片。手推车还继续运载,一群学生正帮忙卸东西。突然,我们发现很多舞台上的服装道具也扔在地上:凤冠呀,战盔呀,翎子呀,剑穗呀,绒缨呀……都是孩子们早就垂涎三尺的宝贝啊!下午时分,一辆拖拉机开了进来,在一堆堆物件上辗来辗去,发出了“嘎嘎嘎”刺耳的声音。不知过了多久,拖拉机开走了,小木门打开了,孩子们一窝蜂冲了进去——什么都碎了,而且碎得特别彻底!凤冠上的玻璃泡珠全破了,英雄顶上的绒缨瘪了,满地胶木唱片,潮剧的,汉剧的,竟然没有一片是完整的……
小孩们还在不停地刨来刨去,看看能不能找到好玩的东西,我瞥见几个大人在木门内呆呆地站着,不敢迈进空旷地,不敢吭声,一脸戚然。涂老师、黄老师好像也在那里。
第二天早上,“秀萍姐”偷偷来到碎片堆旁,左右看见没人,在怀里掏出几片唱片扔掉就走,好像听她说到“封、资、修”这三个字。涂老师一家搬回了武汉,再没有消息。“汉剧科”的学生大都回到梅州,成为汉剧舞台上的主角。那位姓肖的学生哥哥却因为给海外的母舅写的信被人拆开,他在信中写了学校的见闻,定性为“里通外国”的特务,押回老家后被批斗至死。那位在汕头成家的黄老师,后来成了专家型的干部,当过广东潮剧院的院长。
四十多年后,“韩堤路慕韩里15号”洋楼被拆掉了, “汉剧科”也没有人再提起。我们在筹办潮剧艺术博物馆的时候,四处征集,很多珍贵的影像资料就是找不到,橱柜想要摆放一两件有历史意义的舞台道具也没有。我不敢断定是那次“汉剧科”空旷地的辗压把这些珍贵的资料全部毁掉了,但是,我却真切地记起了当时大人们脸上的悲哀……而四十多年前的时空感,也在脑海深处一一复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