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 卡/摄
我不能算是一个潮剧爱好者,因为连一段潮剧卡拉都无法OK。
但我曾经离潮剧很近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样板戏大行其道。十来岁的我到工人文化宫看潮剧,记得演的是《海港》。台上热热闹闹,演员神气地挥手,高调地发声。两位表姐均在剧团,我似懂非懂地观看过不少类似演出,对“做戏”的初步印象是热闹好看、大声好听。改革开放之初,文艺事业蓬勃发展。汕头地区各县专业潮剧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,大单位像汕头罐头厂还有业余潮剧团,他们奔赴各村镇公开演出,观者如潮。代表潮剧艺术最高水平的广东潮剧院多次组团赴香港、东南亚演出,所到之处,好评如潮,享誉海内外。乡情乡音成为联络海内外潮人的精神纽带。
那时,家里开着华侨亲戚送的录音机,拧大音量播放潮剧。一出,又一出,《齐王求将》《泼水成亲》等几盒录音带播了又播,毫不厌倦。一路走过,沿街各家各户的收音机都开着,你甚至可以一句不漏地听完整出潮剧。虽然是娱乐略嫌单调的年代,但也可见什么叫喜闻乐见,什么叫雅俗共赏。那个年代,年轻人谈论小说、诗歌是很有面子的事。而我因为帮过油印潮剧演出剧本及艺术研究文章,又曾摆地摊售卖过潮剧《声色艺》小报,可以说与潮剧挨得很近。
那时我常到民权路潮剧院阅览文艺报刊。院内一楼排练厅,白天黑夜灯火通明,演员们挥汗如雨,一甩袖一台步,高唱低吟,引我驻足。父亲在这里上班,见我高考在即,却沉迷于课外读物,不准我再前去阅读。他是对的,后来我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。
潮剧院宿舍那些住户,不知出于遗传还是耳濡目染,各有绝技,令我羡慕。一位年龄相仿的家属小哥,用食指顶着展开的毛巾,旋转着不落地,还能边走边旋,当时感觉好酷啊!我偷偷练过,就是转不了一圈,使我想在同学面前露一手的梦想破灭。有位中年人,站在三楼阳台,不经意地与楼下的人闲聊,声音饱满浑厚,如面对面般清晰、洪亮,仿佛嘴巴外挂了只低音箱,使我想起传说中隔空传音的武林高手。原来,他是一位老生演员。假如他进了KTV,一发而屈人之喉,其他人还好意思开唱吗?
那时正在整理潮剧表演艺术研究资料,宿舍与办公室几步之遥,不时邂逅大名鼎鼎的潮剧名人。遇见洪妙先生,恭敬地叫声“洪老师父”——是老师父,不是老师傅哦。老先生随和、乐观,笑声爽朗,忆起昔时,如讲昨天之事。几乎每一位老艺人都有一段感人的故事,他们高尚的艺风艺德,精湛的表演艺术,无私的传、帮、带,深深感染着年轻一代的潮剧工作者。
少年观潮剧,见识她的魔力。高中观潮剧,见识她的魅力。点点滴滴,零零碎碎,都是不自觉的遇见。直到心理上自觉亲近,已是惊艳连连。读夜大写毕业论文,我与潮剧有了互动。根据老师“选对独特题材,等于成功一半”的指导意见,我选择了潮剧丑角语言艺术的美学价值这一论题。论文经收集素材,适度铺陈,老师指点,最终获得优秀评语。在大多数同学选择论述现当代文学选题的情况下,老实说,自己并无新鲜见解,胜在题材冷门。收集、整理资料的过程中,潮剧的历史沿革、丰富的趣闻轶事,让我见识了潮汕文化的博大精深。没得说,托潮剧之福,传统文化魅力无法挡!
随后,我工作在粗犷豪放的生产班组,远离了慢悠悠文绉绉的潮剧。
但潮剧其实并未远离我的生活。班组生产之余,不时蹦出一句俗语,比如“假戏真做”、“老老戏做到唔知挂须”;有时蹦出一段戏谚,比如扇扇子,“文人扇脸皮,武人扇肚皮,轿夫扇阁下(腋下),粗人扇屁股”,比如手部动作,“花旦平肚脐,小生平胸前,乌面到目眉,老丑四散来。”总能博取大家开心一笑。一段时间,洪妙老先生的儿子与我还是同事。他的名字取自源正、三正顺、怡梨等昔年著名潮剧团,寄托父辈殷殷艺术梦啊!休闲放松的妈屿岛上,见到“餐厅”两字,我竟随口唱出一句:“老苍天啊——”惹来旁人一阵哄笑,自己也莫名其妙。潮剧就是这样化整为零,不经意地渗透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。有道是舞台小天地,天地大舞台。海滨邹鲁,市井风情,棚顶做戏棚下有,身边人事如戏台。
如今,在潮汕地区,潮乐弦诗是民间常见的群众娱乐。逢年过节,还可见到木偶戏、纸影戏,更少不了大锣大鼓的潮剧。如果遇上,我会默默地站着观看,表示对演职员敬业投入的欣赏,对台下稀稀拉拉观众坚守的敬意。
久慕《潮剧大观园·周五有戏》,与女儿观看《换偶记》。剧情矛盾展开,包袱抖出。“马大成——冯天盛”移花接木,“笑果”严重,女儿禁不住哈哈大笑。她连称“没想到,潮剧还可以这样玩!”难怪该剧号称史上笑料最集中的潮剧。那场戏歇,吴殿祥导演携主要演员上台谢幕,与观众互动。老戏迷提出的问题涉及服饰、唱腔、程式,颇有水平,令人惊叹。当场已有观众称呼“演张幼花的女演员”。如果不明说,反串女角的大男人曾惠刚,肯定跟演活杨令婆的洪妙老先生一样,被人尊称“女士”。女儿上高中、读大学均加入话剧社团,圆了表演梦想,不知是否与当年我拉她去看《换偶记》有关?
潮剧作为中国对外最有影响的地方戏剧之一,也是我国最古老的地方剧种之一,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。四百多年的潮剧走到互联网时代,始终面临推陈出新的问题。古老的剧种,需要活力充沛的传承。走近年轻人,就是延续潮剧的未来,这已成为社会共识。比如,韩山师范学院一群青年学子,将《柴房会》等潮剧以卡通形象重新制作,我就很赞赏这种普及优秀传统文化的新途径。愿更多的青年朋友喜欢家乡的潮剧,喜欢这美丽的南国奇葩。
我喜欢潮剧,一经亲近,从此难以远离。我有幸成为那个一直站在旁边鼓掌的人,甘心做一个门外汉,满足于外行看热闹。爱潮剧不求甚解,爱潮剧没有理由。即便如此,我也醉了。